渊已_饿晕倒在深渊底底

弃号,粮不删,大家有缘再见 :-D

剑风·双格·我所挚爱的你

阅读前注意:

全文2.6W,一发完结。

……已经做好冷死了的准备了。

无论是谁!无论有几个人!无论回复什么!给笔者留言点心的都是六翼大天使!

横竖都这么冷就不要在意攻受了,反正不可能有肉(。

微博有唠叨的后记

 

 

·

 

格斯穿过黑色的森林。

他背着巨大的剑,整个人如沉默的塔,钢铁的左手偶尔拂过向上攀援的叶片,在高大得几乎遮天蔽日的丛丛树影间行走。

 

走出这片森林后,映入眼睑的是被高墙隔开的城池。草原在他脚下伸展,清风吹过他的黑色披风,而他的脸庞依然如铁般坚硬,带着深藏的仇恨。

 

今日的阳光温暖而明媚,他进入城池,随处能听见少女们嬉戏打闹的欢笑,残缺某一节四肢的退伍雇佣兵粗鲁嗤笑,耳旁充斥着小贩高声的吆喝,一个普通的热闹的城镇。他已经很久没有从城镇中经过,每一次的停留,只会让落脚之处留下断肢尸体。蜂拥而来的魔物耗费了他大部分的气力,夜晚则会使它们更加猖狂,像贪婪的秃鹫嗅着新鲜的血肉。

 

久违的阳光与人声让他不适,这会让他想起曾经他坐在战马上,穿过包围着的赞美欢呼,跟随不远处那道身影,迎接最后也是最鼎盛的光辉。

 

格斯转了个身,侧身走进了阴影遮蔽的小巷里。

晾衣绳穿梭在狭小而倾斜着高的老旧楼房中,悬挂的衣角时不时触碰到他高大的肩膀,妓女露着半面胸脯和对面楼房的矮小男人有一搭没一搭调笑,角落里藏着被帽檐遮住脸的占卜师,偶尔有胆大的孩子若无其事溜过他身旁,试图偷偷摸一下那把暗得反光的大剑。

 

时间如水般平缓的自他脚下流过,他每每一低头,就能看见隐藏在河面下的鲜血和扭曲的面孔,罪恶感与懊悔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而他无可奈何,只得喘息着继续追逐他的目标。

多么讽刺,在黄金的过去,他追逐着那个人;而到了黑暗的未来,他依然追逐着他。

 

连这条小巷也突然变得漫长而无望,连带着远处的城堡甚至石阶上的大街都模糊起来,脖子处的烙印开始刺痛。

格斯稳住脚步,停了停,他深深呼吸,压抑沸腾的怒气,而后准备继续前行。

 

在抬起头的一刹那,光芒烙入他的眼睑,而他仿佛看见了神子。

 

格里菲斯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面对着他。

 

“……”

格斯头晕目眩,无法出声,摒住了呼吸。

 

那道身影被笼罩在朦胧的逆光之中,轮廓模糊,可他的一切却又明晰的印在格斯眼中,白色的头发随着风轻柔的飘着,蓝色的眼睛则笑得弯起来,如同一个无垢的孩童,天真又狡黠。

 

大脑一片空白,在狂喜与温暖、爱怜与焦躁涌出胸膛之前,格斯强行拉回神智,从最深处扯出了仇恨。

 

他甚至来不及想为何格里菲斯会出现于此,为何有说不出的违和感,世界从他眼中褪去色彩,只有格里菲斯是他的终点。

 

血、无尽的血,残缺的肢体,丑陋的魔物,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地的人脸,高耸的手指。幻觉与现实在这一刻重叠,迫使他举起巨剑。

 

“啊啊啊——!”

在思考之前,格斯首先嘶吼着挥出巨剑,连空气也被撕裂了一般,在剑劈下的一瞬发出了悲鸣。

“格里菲斯——!”

 

格里菲斯没有躲开——不,应该说,他无法躲开。

几乎是眨眼的时间,格斯举着剑已经到了他的身前,他甚至能闻到这个高大的剑士身上钢铁与腐血的味道,在反应过来前,他被重重压倒在地,而剑锋狠狠劈入耳旁一指宽的石砖上,溅起四飞的石屑。

 

坚硬的手臂压住他的胸膛使他无法动弹,他只能感觉到剑气割破了自己的脸颊,一丝血蜿蜒着隐入发鬓。

 

格里菲斯困惑地望着这个狂战士,而后者喘着粗气,黑色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他,仿佛在看什么古怪的事。

 

“你为什么……”

 

格里菲斯听见了剑士嘶哑的声音,充满了震惊与荒谬。

 

“你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格里菲斯?”

 

后知后觉的,小巷与街道爆发了尖叫,此起彼伏的慌喊喧嚣占满了格里菲斯的大脑,而他带着轻微的厌烦皱了皱眉,甚至不在意自己命悬一线,仿佛比起颈侧的巨剑,身周惊慌失措的嘈杂更让他感到失礼。

 

“喂!你!那边的,快散开,放开那孩子!”

警卫兵从远处匆匆赶来,一边大喝着一边拨开人群。

 

格斯置若未闻,穿着粗气,惊愕而目不转睛看着这个孩子。

 

仅仅只是个孩子,七、八岁的年纪,面容稚嫩,身材纤细,被剑抵着也镇定自若。他现在看起来十分狼狈,灰尘和石屑落在他的头发衣服上,白皙的脸庞沾染了血,被人压制在大庭广众之下。

 

——杀了他。

格斯来不及思考,被强烈的情感驱使着压下剑柄,锋刃贴住孩童的脖子,杀意与爱怜同时分割了他的胸膛,他仿佛又看见了黑色骨翼遮天蔽日般展开,惨叫不绝于耳。

 

格斯从心底深处打了一个寒颤。

 

杀了他。脑海中的风暴咆哮着。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他看着这孩子的脸,慢慢用力。

 

“呜……”

格里菲斯被剑刃压出红痕,只要一秒,他的喉管便会被切断,鲜血将会染满石板街道,柔软的身躯变为尸体,明亮湛蓝的双眼再也没有光彩。可他的神情中找不到害怕,他直视着格斯,就像是无由来的相信他不会杀了自己,或是笃定自己不会轻易死在不为世人所知的街角。

 

那样的高傲与无依据的自信,让格斯蓦地收回手,他咬紧牙,几乎能尝到齿间的血腥味。

 

格里菲斯窒息似的干咳了一声,眼眶红了一圈。而格斯愤怒地发现他竟然为如此富有生气的格里菲斯感到欢欣。

 

格斯狠狠咬牙,不甘地大喝一声,拳头擦过格里菲斯的脸颊砸在地上,地面被深深打碎,间接呵止住了掏出长刀逼近的警卫兵。

 

人群又开始喧闹了,女人和孩子尖叫着四散逃开,强壮的男人一哄而散,雇佣兵们嗅到了黑色剑士不详的血腥气,远远躲开。世道乱了这么久,死人是司空见惯的,没人想不长眼地为救个不相识的孩子而葬送性命。

只有那位警卫官,他无谋的握紧刀柄,两股战战,嘴唇惨白颤抖,竖起刀刃,这刀与黑色剑士的巨剑相比,看起来无力又纤细,简直滑稽得可笑。

他的视线被黑色剑士高大的身躯占据,几乎生不起反抗之心。

可他鼓起勇气,大喊道:“放……放下那个孩子,不然我……我……”

 

黑色剑士一手提起他的巨剑,一手拎起那孩子,煞气与杀意阴沉沉的笼罩了他的脸庞。此时警卫兵才看清了孩子的模样,他被牢牢固定在黑色剑士的左臂与胸膛间,黑色披风垂下来被他的头顶顶住,布料上染着比黑色更暗的干涸血迹。

而这孩子被挟持着,居然还能顶着脖子上的深深指印对他笑着挥手。

 

警卫兵来不及出声,就见黑色剑士从他身旁视若无睹走过,他的身躯如钢铁般坚硬,浑身散发着凶狠的血腥气,警卫兵打着颤,几乎握不住剑,等他走远了,才终于敢瘫坐下来。

 

街道上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或多或少的视线从窗帘后角落里窥视着,那么安静,就像整个城市被这男人威吓住了,沉默的缩在角落。

 

格里菲斯被黑色剑士箍在钢铁臂弯中,费力地仰头望着格斯。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男人咬紧的下颌,线条紧绷,在忍耐着什么似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格里菲斯眨了眨眼,伸手去摸格斯的脖子。

手指下的皮肤炙热滚烫,蕴藏着惊人的生命力,像是被火烧的荒芜的焦土中依然不屈不挠生存的某种野兽。

格里菲斯为这种异样的生命力感到着迷,他试探着观察男人,却发现后者吃惊的瞪着他。

他的下颌又收紧了,压抑克制地移开格里菲斯停留在他喉结上的手指。他用力握着格里菲斯的手腕,在孩子纤细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圈痕迹。

 

格里菲斯问他:“你是谁?你要对我做什么?”

 

黑色剑士沉默了片刻,咬牙道:“杀了你。”

 

格里菲斯露出了格斯熟悉的笑容。

可是你杀不了我啊。他想这么说,又怕激怒了男人,转而道,“那你为什么要杀我?”

 

格里菲斯知道自己的容貌与声音都具有莫名的吸引力,只要是他想做到的事,无论是如何不可思议,从未失败,运气也好天命也罢,无端的让他相信他是被庇佑的。

可现在身后的男人突然僵硬了,杀意与不知名的某种东西从他身上溢出,仇恨包裹着他,让他有一瞬间感到自己的处境是如何摇摇欲坠。

 

幸运的是,一如既往,他没有任何危险。

男人的脚步只是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依然向前走,只是箍着他的手臂越发用力。

 

格里菲斯最终被带出城,幽密的森林很快掩饰了他们的身影,他费力回头,曲折的小巷理所应当的被城墙遮挡,而白色高耸的王宫塔楼依然挺拔伫立着,仿佛世界中心,无数的城墙匍匐在它脚下。

 

他在临近湖畔旁的草地上被放下,黑色剑士高大而沉默,背着的巨剑在黄昏的反射下隐约露出血光。除了一见面时,反复的“杀了你”之外,格里菲斯再没有听过剑士开口。他仰起头,夕阳的光芒自树荫里漏出,晃得他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

 

“你还想杀了我吗?”格里菲斯问道,“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带我到这里?啊,还是你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黑色剑士似乎无语了一瞬。

 

格里菲斯眨了眨眼睛,婴儿肥依然残留在他的脸颊旁,眼睛湛蓝,鼻梁俊秀,嘴唇饱满而菱角分明,若是有天使,那必定是长成他的模样。

天使又状似天真无邪的问:“可是我听说那会很疼,我不愿意,你说出一样东西吧,等价交换,若我能拿给你,你就放过我,怎么样?”

 

格斯想嗤笑,若他想要公主的发饰国王的权杖,他还能真拿来不成?他扫了一眼男孩,后者的笑容满不在乎又胸有成竹,像是认定了不管格斯让他做什么,终将变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格斯为这笑容而思绪停顿片刻。

没错,他咬了咬牙,杀意再次席卷而上,格里菲斯想要做到的事,无论要什么代价,也一定会做到——哪怕付出他的心的一部分,哪怕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迟来的、不愿接受现实的隐藏的火焰此刻突兀升腾,炙热宛如燃烧的怒火快将格斯的胸膛化为灰烬,他愤怒地掐住男孩的脖子,手指一寸寸地用力。

 

男孩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整个人被提了起来,脚跟掠过草尖,他的脸因呼吸不畅而憋得通红,蓝色的眼睛也蒙上水雾。他开始喘不过气来,在越来越大的劲道中几乎窒息。

再一次直面死亡使他有了一瞬间的慌乱,要死了吗?这一次,真的……

 

他迎上了黑色剑士漆黑的双眼,蓦地冷静了下来。

 

他不会死。

格里菲斯没有妄图掰动格斯的手指,脑缺氧使他眼前开始模糊,耳鸣一阵又一阵。他将手搭在格斯的手背上,轻轻地、一下又一下的拍着。

指尖发冷,在触碰到黑色剑士的手背时,后者的温度几乎让格里菲斯有了被烫伤的错觉,他不停地、做着令人无法理解的动作,紧紧直视着格斯,窒息的生理性泪水顺着眼角一下滴落在格斯的手背上。

 

滚烫的——冰凉的——

 

格斯猛地抽回手。

 

格里菲斯几乎是被甩在草地上,突兀的空气呛入喉管,让他发出呕吐般的咳嗽,眼角和脸颊重新涌回血色,他不敢放松,抬起湿润的眼眸迅速抬头戒备格斯。

 

不是费蒙特。

格斯死死盯着手背上倏地滑落的泪痕。

他曾经为残破的格里菲斯穿上铠甲,冰冷的钢铁罩住温热的身躯,温度对比强烈几乎令他心惊胆战。

 

不是费蒙特。

 

遮天的黑翼伸展开,连巨大的月光也被挡的严严实实,血河浸泡着脚踝。

 

白发的男人骑着马,穿过欢呼夹道的人群,笑着回过头来看他。

 

不是费蒙特。

 

他的眼睛——不是鲜红的——湛蓝色眼睛亮得惊人,个头只到他的胸膛,手掌干净而布有茧,腰间没有别着剑,朴素简陋的衣着,散发着洗浴后出汗的淡淡香味。

 

格斯喘着气猛地后仰,靠在树干上。

他死死盯着白发的男孩。

 

——是格里菲斯, 不是费蒙特。

是格里菲斯!

 

格里菲斯谨慎地观察着黑色剑士神情的变化,那虚张声势的杀意逐渐淡下去,空气也不再紧绷得发颤,纵然他并不了解黑色剑士变化的原因,可他活下来了。

格里菲斯想笑,又忍下来,他不确定现在笑是否会使原本好转的情势恶化。

果然,他不会死。

格里菲斯后怕又自得的想。喉咙带刺般的疼,但这丝毫不能打断他的喜悦。

说不清是孩童天真的直觉,亦或是无数次强运带来的笃定,他的冒险肆无忌惮,而命运总是如他所愿,将危难扭转为顺理成章的胜利基石,让人无法苛责他某一刻的冒进与无谋。

 

他胜利了。

格里菲斯注意到格斯的脸色最终固定,像是无可奈何的仇恨与久远的爱怜混杂,变为摇摇欲坠的自欺。

直到险些死了两次后的现在,格里菲斯才真正放松下来。眼前的男人仿佛野兽,凶狠而孤寂,可他看着他漆黑的双眼,就知道他绝不会伤害自己。

无关智力与经验,宛如本能般,他就是如此善于猜度人心。

 

黄昏渐渐被地平线所吞噬,数万星辰升起来了。

 

湖面上倒映着星光,波光粼粼地泛起一阵又一阵波纹,夜风打着卷儿吹过格斯的披风,树叶飒飒作响。

 

格里菲斯慢慢平息了呼吸,坐了起来。在月光下,黑色剑士像一尊沉默的钢铁,强大到所向披靡,令格里菲斯不自觉心动。

那座白色的城堡仿佛出现在眼前。

 

良久,格斯终于动了。他起身,背对着格里菲斯。

“走吧。”

 

“去哪儿?”格里菲斯吃惊问道。

 

“……送你回去。”格斯头也不回,低声说。

 

真可惜,冒险结束了。格里菲斯遗憾的想,这半日惊心动魄游走在生死边际,对他而言是一场兴致勃勃的游戏,镜花水月般眨眼便落幕。

 

他跟在黑色剑士身后,那人高大的身躯挡在他的身前,为他斩断胡乱支出的树桠,如同守卫他的坚实壁垒。

 

脚边有什么飞快地掠过,影子一般无影无踪,擦着格里菲斯的脚踝箭似的消失,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浅浅的血痕。

格里菲斯疑惑的四处张望,却见黑色剑士握住了他的剑柄。

 

“窸窸窣窣”地,某种生物,接近了——

 

格里菲斯紧张地向格斯的方向靠了一步,被血吸引了一般,那些细小的生物汇聚起来了,尽管看不见,但无数比风更锐利的声音低低擦过身体,脚踝与小腿蜿蜒着流下细小的血珠——声音更躁动了。

 

格斯抽出巨剑挡在身前,而后旋身到格里菲斯身前,在后者不明所以的神情中,弯腰一把抱起他。

格里菲斯坐在格斯的小臂上,吃惊地望向格斯,一边伸手抱住他的肩膀防止自己掉下去。在他的视线内能瞥见格斯脖子处一个奇怪形状的烙印溢出鲜血。

 

格斯一动也没动,仇恨和愤怒仿佛经年日久地刻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上,即使他现在抱着格里菲斯的左手就像抱着教堂最珍贵的瓷器,他的神情也依旧杀气重重。

 

有什么显现出来了。

细小的某种生物汇聚成了一个庞大的躯体,格里菲斯此刻才能看清“它”的面目。

只有手掌大小,四脚爬在地上,像蟾蜍一样有一个突起的背,脑袋却长了人的模样,吐着长长的舌头,黏腻而恶心。

格里菲斯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生物,不禁问道:“这是什么?魔物吗?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格斯不理他,眼看那蟾蜍一样的魔物越汇越大,挤开森林中遍布的古树,身上的粘液似乎腐蚀着接触的生命,绿草与树木很快便枯败死亡,散发出强烈的恶臭。

 

格里菲斯生平第一次见到魔物,丑得超出他的审美,害怕之余还能飞快的思索如何从魔物手中逃脱。

抱着他的黑色剑士居然好似司空见惯,右手竖直将剑深深插入土地中,在格里菲斯不解地目光里解下披风,兜头罩住他,而后拿起剑,迎着那巨大的魔物笑了笑。

这杀气腾腾的笑仿佛点燃了黑色剑士,他阴郁又轻蔑,像在说他从未败过。

格里菲斯从披风的缝隙里窥到了他的冷笑,连他的战意也升腾了一样。他紧紧抱住黑色剑士,想起在老巷中玩过无数次的征战游戏,像个指挥若定的小将军,在心中暗暗吼道:冲吧!

 

眨眼似的——不,比那还要快——格里菲斯感到自己一瞬间腾空,而后无数的液体隔着披风溅到他的身体上,直到他落地,他才听到一声不属于人类的诡异惨叫。

什么东西散去了,又有什么汇集而来,无数的魔物扑上来,无数的魔物惨死在格里菲斯脚下,他听见了钢铁劈进血肉的声音,鲜血像雨一样淅淅沥沥打在披风上,他间或从披风的缝隙中看见一闪而过的魔物,有的像狼,有的像死尸,有的长着锋利的獠牙。

而无一例外的,格里菲斯都没有见到他们第二次。

 

这个夜实在是太漫长了,起初格里菲斯被格斯的战气所激,亢奋地观察战局,饶有兴趣的数这是第几个亡魂,到后来,或许是黑色剑士的胸膛过于温暖,他打了个哈欠,竟在这个颠簸和血腥的小小战场上睡着了。

 

叫醒他的是初升的第一抹朝阳。

 

罩着他的披风不知去了何处,光芒透过薄薄的眼皮印入瞳孔,让格里菲斯自安稳的梦乡中醒来。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还被抱在黑色剑士身前。

“结束了……吗?”他目瞪口呆地止住了话。

 

无数的、直到他的视线尽头,血泊布满了整个森林,被斩杀殆尽的魔物尸体重叠在一起,垒得如同小小的土坡,而格斯仅仅只是喘着气,脸颊与露出的皮肤沾上黑色的血。

 

“全是你打倒的吗?你真强!”格里菲斯坐在格斯的臂弯中欢呼,脸上总算是露出符合他年纪的神情。

心跳在鼓动,化为血液涌上大脑,格里菲斯由衷的赞叹。

“你真厉害!”

 

格斯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将他放下去,依然冷硬道:“现在不需要送你回去了,你走吧。”

 

格里菲斯看着他的侧脸,涌出一个异想天开的主意。

 

“等等!”他叫住格斯。

一夜前的心动扩大了一百倍,化为势在必得的强欲。

 

格里菲斯直视着他,湛蓝色的眼睛明亮如星辰,笑起来带着孩童率直的天真,他仿佛头一次和人分享一个独属于他的天大的秘密,克制不住兴奋地对格斯说。

“喂喂,黑色剑士!我想要一个国家!——黑色的剑士,我想要你!”

 

·

 

格里菲斯说出那句话后,黑色剑士像是被人在胃部重重打了一拳,一下子变了脸色。

 

格里菲斯甚至以为他会后退一步,或是狠狠推开自己。可他仅仅只是几不可查地晃了晃,又站直了。

……这个男人,自出生以来,一定从未后退过吧。格里菲斯一瞬间想道。

 

黑色剑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被格里菲斯染上太阳光芒的白发灼烧一般,飞快地又别开眼,他将巨剑背到身后,不发一言转身离开。

 

格里菲斯毫不迟疑地跟上他,跃过垒起的尸体,小心跨过逐渐渗入土地中的小泊血塘,将相隔不远的城池抛诸脑后。

 

他背着手轻盈地跳到格斯面前,好奇地问道:“呐,你叫什么名字?你一直一个人吗?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你上过战场对不对,能够活下来,你一定很厉害!”

 

格斯仿佛被最后一句话所刺伤,咬紧了牙,凶狠地望向喋喋不休的男孩,向他伸出手。

“你再啰嗦,就杀了你。”

 

格里菲斯露出明媚的笑容。

“你杀不了我,”他镇定道,“你若是真心想杀什么人,便会用剑,单凭手指,你是没法儿杀了我的。”

 

胸膛上逐渐淡去的温度还残留着,那温暖如同一丝线,缠住格斯的四肢,牢牢束缚他的任何杀意。

总是如此,被他所震撼,被他所掌控——被他所抛在身后。

 

见他不说话,格里菲斯又开口道:“你不同意,又无法杀了我,就只能远远地避开我,可是我想要你,我会跟着你的踪迹,不管多远,不管多久,一定会去找你,不过我被你带走时,身无分文,唯一的财产只有一身衣服和——这个,”他勾出脖子上戴着的项链,红色的贝黑雷特闭着双眼,错位的五官诡异而平静,“你如果不带着我,我要么饿死,要么会被魔物吃掉的。”他狡黠一笑,“那些魔物是追着你的,对吧?我从未听说过、从未见过,可遇见你,那些魔物便铺天盖地涌来,他们想吃了你,但你太强了,所以他们就会吃了我——你不仅杀不了我,也不想让我死,是不是?”

 

“……”

你怎么能死。

格斯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在深不见底的地牢中,格里菲斯掐住他的脖子,最终却垂下手,覆上他的手背。

你怎么能死。

你死了,就再也看不到这双湛蓝色的眼睛,轻盈的身躯,令人惊叹的头脑和卓绝的战争天赋。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巨大的手掌合拢,掌心中央坐着浑身缠绑绷带,微笑着而伤痕累累的男人。

 

强烈的矛盾沸腾了格斯的大脑,刻骨的仇恨与自欺欺人的理智快要将他燃烧殆尽,几欲发狂。

这是……幻觉。格斯对自己说道,这一定是幻觉,某个魔物创造出来的幻境,给予人类梦想与希望,而后打碎,聆听他们痛哭悲泣的哀嚎,乐此不疲。

所以,此处的格里菲斯也是幻觉。哪怕触碰到的温度如此真实,他的模样无比熟悉,全部都是幻觉!

 

格斯说服着自己,既然是幻境,便会有破绽,杀了那个魔物!竟敢化出格里菲斯的模样……杀了它!杀了它!

 

空气紧绷而凝重,格里菲斯敏锐察觉到锐利的杀意,却不是针对他——他依然是安全的,毫无疑问。

 

“……不要碍事。”黑色剑士甩下这句话,率先离开这片被污血浸染的森林。

 

格里菲斯“耶!”地欢呼了一声,快步跟上黑色剑士。

尽管他还是不知道黑色剑士的名字,不过他坚信,总有一天他能知道,理所当然,他会撬开黑色剑士闭得紧紧的蚌壳,让他心甘情愿说出来——他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与天赋。

 

他们将白色城堡扔在身后,向着反方向越走越远。

 

“你想去哪里呢?”格里菲斯问道。

 

格斯依然沉默,过了没多少日子,格里菲斯便察觉黑色剑士不是不回答,而是他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地,他仿佛一个流浪者,漫无目的幽灵一般徘徊在他的画地为牢中。

 

“那你是在找谁吗?”格里菲斯又问他,格斯不回答,此时他们在另一个边境森林中,收拾出了一小块空地,格斯利索地切断鹿的脖子,简单处理之后将鹿肉放置在火上烧烤。

格里菲斯找到一个深埋在树根下的琥珀,透过半透明的淡黄色固体望向天空,琥珀中有一只小小的蚂蚁被困在其中,千百年间凝固成一个永恒的模样。

他自顾自地把玩琥珀。

“黑色的剑士,你说,这只蚂蚁还活着吗?它被关在里面,既不能出来,也无法挣扎,徒劳无功地想逃跑,却动弹不得,它想面对,又不能打破困境……只能在它自己的世界中,就算外界翻天覆地,也与它无关,它只在乎自己的目标……可它已经被琥珀困住了。”

“这样,它还算活着吗?”

 

没有回应,格里菲斯习以为常,又凑到格斯身旁,去摸他的巨剑。

“你的剑好帅气!我看到贵族们都是用的细剑,可是你的剑比他们的都更厉害,哪一种在战场上更容易取得胜利呢?”

 

你不会在战场中失败,格斯想,打败你的,从来不在战场中。

 

然而不知为何,第二天,他扔给格里菲斯一把佩剑——大部分贵族挂在腰间的装饰品。

 

他任由格里菲斯新奇地试图举起佩剑,此时格里菲斯已经把琥珀扔在一旁,像得到最好的玩具的小孩子,爱不释手乐此不疲地挥动它。

 

“你的剑不能这么用,”格斯按住他的手腕,淡淡道,“我的剑能够砍,佩剑则是刺与劈。”

 

他从格里菲斯的背后弯下腰,“握紧,这是保护你生命的最重要的同伴——人会背叛你,可它不会,所以绝不能放手——脚向前踏,同时将剑平刺而去,佩剑最重要的是速度,不断地练习,直到你的敌人即使能够看清,也无法阻止剑尖刺向他的咽喉。”

 

格里菲斯的眼睛都亮了,不断回想格斯所教他的要点,心无旁骛地一遍又一遍重复动作,他似乎天生就知道何为正确,在不断的动作中修改细微的差错,就像在脑海中比对曾经见过骑士或贵族的对决。阳光穿过树梢,碎片似的落在他身上,每一秒动作青涩而带着势不可挡的锐气,如同定格的画。

 

格斯重新坐下,巨剑被插在他的脚旁。

多么聪明,他心想,聪明而努力,比常人更加坚定的决心,永不满足的强欲……

 

看到这样的格里菲斯,格斯会想起遥远的过去,他与白发的男人共同于战场上拼杀,笑着相互搭着对方的肩,从垒满尸骨的战场中凯旋。

 

“……”

他握紧拳头,闭上眼不再去看格里菲斯。

 

直到日落,森林中暗了下来,格里菲斯才放开剑,浑身被汗打湿了,他脱了衣服扑腾一下把自己扔到湖里,冰冷的湖水刺激他打了个冷战,他洗干净后走上岸,捡起格斯放在石头上的披风披在身上,用树枝串起衣服,放到火边烤。

 

星辰满天,夜风拂面。格里菲斯抚摸着他的佩剑,整日的练习使得几乎抬不起手臂,只能用手指仔细的抚摸剑身上的花纹,依稀是刻着缠绕的蔷薇。

“你从哪里得到的?”格里菲斯好奇地问。

 

格斯闭着眼养神,不理他。

 

佩剑带来的兴奋还未褪去,格里菲斯不屈不挠地继续问:“我看见不少野兽往你回来的方向奔去,那里是不是发生了战争,有大量的尸体?佩剑是从那儿捡到的吗?”

 

说着说着,他忍不住笑起来,湛蓝色的眼睛弯成月牙状:“哈哈,我知道了,黑色的剑士,你是不是开始喜欢我了?被我打动了?”

 

格斯轻轻哼了一声。

 

格里菲斯毫不气馁,笑眯眯地坐到他身边。

“要不然你不会特地为我找到一把剑,还教我剑术——你想和我一起建立国家吗?”

 

那是因为……

格斯慢慢睁开完好的左眼。

这是幻觉。你是幻觉。

 

所以,为你做到的这些事,不算什么。

 

——黑暗涌上来了。

成片蠕动地肉块聚集,血淋淋而散发着腐臭,格斯站起来,一把挡住格里菲斯。

他露出杀意凛然的笑。

不过是一群幻觉,还妄图杀了他吗?

 

“呜……呜呜……!”

像是风声与哀嚎的混杂,魔物们发出了诡异的叫喊,饥饿地张大的嘴,扭曲着脸孔扑上来。

 

格斯挥起剑,劈开肉块,大量的血液喷涌而出,这些畸形的怪物不畏死似的踩着同类的尸体,淌着涎液一拥而上,触角在空气中不停晃动,跟随着它的方向贪婪定位格斯的位置。

格里菲斯看准了时机,在格斯如同绞肉机一般死死定住了块头巨大的魔物时,细细的佩剑毫不迟疑地贯穿试图偷袭的魔物。

格里菲斯抽出剑身,内心被切成了两半,一半平静一半亢奋。

 

“看起来这种魔物无法视物,只能依靠触角辨别空气中的热度,”格里菲斯极度冷静地判断,他的童言稚语在黑暗中清晰而坚定,像一个在战场指挥若定的常胜将军,“所以只要斩断触角,就能令他们自相残杀。”

 

“触角?”格斯大笑一声,“这么精细的活儿我可干不来,格里菲斯!”

 

格里菲斯颤抖了一瞬间。连方才魔物混合了粘液的黑血也没让他有半分恐惧,此时却过于欣喜一样,睁大了眼睛,唇角上弯。

“那就只有我来了。”他说,同时瞄准那一瞬间的时机,齐齐斩断,黑血擦过他的眼角喷溅在白发上。

 

连天也遮蔽了一般,魔物们蜂拥而上,时间在此时失去了意义,格斯大笑着,钢铁巨剑将所见的一切通通化为血泥。他举起左手射出炮弹点燃尸体,火光烧成一片,毫不留情地从痛苦咆哮的魔物肉体上碾压而过。

 

不堪一击!他的眼睛被火光点燃,身上的伤口不断增加着,可他感觉不到痛楚,兴奋与狂意在他血液中奔涌。

还有没有敌人!尽管上来!无论是谁!只要有格里菲斯在,他战无不胜!

 

背后抵着一个小小的身体,纤细剑身杀戮的声音他无比熟悉,连白发也和记忆中一样,随着旋转,与鲜血在空中翩然而起,冰蓝的瞳孔燃起战意,亮得惊人,唇角还带了一丝笑——

 

格斯的血液一下被冻结。

 

格里菲斯挥舞着对他而言显得长而重的佩剑,按照格斯教的诀窍,于这片燃烧着火焰与魔物的异样战场上收割生命,他认真斩断魔物触角,任凭它们在脚下像无头苍蝇胡乱蠕动肥硕的身躯,撞上同伴的身体便不管不顾撕咬啃噬。

 

大火开始自森林中蔓延。

 

格里菲斯首先回过神来。

他撕下一片衣角,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剑身,脸上还残留着笑意,抬头望向格斯。

“黑色剑士,我们快走吧,不然会被火包围,变成烤火鸡啦。”

 

格斯深深呼吸着,无法回答。

 

格里菲斯疑惑地看着他。

“……黑色剑士?”

 

“你……”格斯握紧拳头,牙齿咬得几乎作响,“你自己离开……别跟着我,你……”

 

他的背后就是熊熊火海,前方则是幼小的孩童。可他进退两难,看起来,竟像是格里菲斯与火海等同,令他无法抉择。

 

“……”

这话不是在对我说的。

格里菲斯了然想道。有什么占据了这个男人的心,这事物如此庞大而黑暗,垂垂一线快要压垮了这男人,可他依然挺直了背脊,咬着牙不甘心而无望地坚守。

是谁呢?在这无坚不摧的男人心中划上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真可惜。”格里菲斯由衷的遗憾,“看来,我似乎得不到你——你已经被别人拥有了。”

 

格斯缓慢睁大了眼睛,他看向格里菲斯,受伤的右眼因不可置信而变得越加狰狞。

 

格里菲斯复又狡黠一笑。

“可是只要我变得比那个人强,我是不是就可以把你抢过来了?”

 

——火焰“轰”的一声,团团包围住格里菲斯,强烈的热气扭曲空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格斯不由自主向前踏了一步,试图抓住格里菲斯。

 

而格里菲斯依然笑着——他的笑天真无邪,势在必得。

“再见了,黑色剑士。”

 

·

 

明明是火焰呼着狂风席卷而来,却有不停的腥气灌进鼻腔,悬浮的窒息逼迫他渴求空气,他陷入泥沼,不见日光,无法着力,痛苦欲死。

 

一道声音天神般降临于他的耳膜。

“还活着吗?”

 

格斯猛地睁开眼。他被包裹在尸堆之中,断肢涸血扭曲地紧紧挤压着他,天空刺入他的眼膜。

 

然而某个人的双眼比之更湛蓝明澈。

 

白发的少年蹲在拨开的尸堆旁,一手拄剑,笑着望他。

“看来没事,来,出来吧。”

 

“你……”格斯沙哑开口,震惊于少年的容貌。

他感到头晕目眩。

 

没错,这是幻觉——他很快说服自己——所以年幼的格里菲斯最后说的那些话……不过全是虚幻的臆想。见到少年时期的格里菲斯,也只是魔物恶质的小小玩笑。

 

那么总有一天,他能见到垂垂老矣的格里菲斯?

……真是个不可能实现的黑色幽默。

 

格斯想要冷笑,嘴角却沉重得几乎向下,挡开伸向他的手。

 

少年也不生气,起身为他让出从尸堆中踏出的路。

 

一片血红的残阳,大地上零星落着几只不怕人的大鸟,啄食败军之尸。雇佣军隔着几步之遥司空见惯收拾着战场——将称手无主的兵器归为己有,草草埋葬伙伴的尸体——更多的是任凭不知名的残肢断臂暴尸荒野,再往远处望去,白色城堡如幻似真地伫立于围困的城墙内。

 

“格里菲斯!”

尸堆下,穿着破破烂烂盔甲的雇佣兵向少年挥了挥手。

“要回营地了吗?”

 

格里菲斯跳下来——这动作使他看起来轻盈而孩童气——他将佩剑收回鞘中。

“先等等,清点人数,大家集合再回去,伤重的人先止血,由轻伤者帮忙,尽量撑到回营地治疗,留一部分人打理战场,我们还要在这附近的城池打仗,夏天要到了,万一蔓延了瘟疫,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个个埋很麻烦。”雇佣兵撇撇嘴。凑近了才发觉他的年纪并不大,十七八岁,背上背了一把弓。

 

格斯几乎可以想象格里菲斯的下一句话,他一定是平静冷酷说出“那就烧了”。

 

格里菲斯拍了拍雇佣兵的肩膀,安抚道:“让俘虏们来做这件事,我会和将军谈谈,你们先简单的处理一下。”他狡黠一笑,“既然我们打赢了这场仗,除了报酬之外,总要给我们一些甜头啊。”

 

雇佣兵嘀咕道:“也只有格里菲斯你才会认为打扫战场是甜头——啊啊,我想要美女姐姐的拥抱啊,哪怕一晚上也好!”

他这样说着,明明不理解格里菲斯的命令,转身却卖力吆喝别的同伴,身体力行了何为言听计从。

 

格斯沉默着跃下尸堆。

“为什么不烧了?”

他问出见到少年的第一句话。

 

格里菲斯望着这个高大的黑色剑士,略微笑了笑,又向远处走去,诚实回答道。

“这不是能够告诉他们的事。”

 

“但可以告诉我?”

 

“这是你猜想到,不是我说的。”格里菲斯平静说道。

 

他不说谎。格斯突然回忆起,格里菲斯几乎从不说谎,没有必须要他说谎才能解决的难题,世间的一切在他手中仿若迎刃而解。

 

格斯咬紧牙,强迫自己别去回想地牢中瘦得脱形的肉体。

 

“啊,说起来……”格里菲斯突然想起来般,一个旋身直面格斯,玩笑似的抽出佩剑,“你是敌人吗?我没在将军的手下见过你。身上的伤可真多……又不像是刀剑的伤痕,你遇到野兽了?”

 

格斯看了一眼他的佩剑,剑身刻着繁复的花纹,但不是蔷薇。

“路过的人。”他最终只能如此回答。

 

格里菲斯依旧好奇地打量他:“雇佣兵吗?看起来真强啊……没有加入别的雇佣团?如果你想的话,在某个贵族或将军的手下能轻易得到不少的地位权力和金钱吧?”

 

他观察着格斯的表情,“不喜欢?哈哈,你真有趣……只是为了杀戮而生吗?喂,黑色剑士,我倒挺喜欢你的,如果无处可去的话,要不要加入我?”

 

格里菲斯张开双臂,凄艳的残阳将他包裹住一般,万丈光芒自他身后迸发,残尸与血海躺在他的脚下,如同拱卫着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而他笑弯了眼睛,自得地介绍着。

“总有一天会成为最强雇佣军团的,我的鹰之团!”

 

“……!”

格斯被重重震了一下,世界于一瞬间褪色了。

无法动弹,仿佛连听觉也丧失,极静的空洞中不停回响着短短的话语,大脑在沸腾,咆哮着翻滚漩涡,无数的回忆宛如泡沫升腾,占据了他的视线。

但明明如今他的眼中只容下了格里菲斯一人。

 

不远处的雇佣兵们失笑着对团长的自大摇头,同时呼喝伤员,齐心协力运他们上马,送去营地。

 

“黑色剑士,跟我来吧!”格里菲斯目光灼灼望着他,伸出的双手一动不动。

 

“……不,”格斯摇头,尽全力拒绝,“不,决不……”

 

他像一座压抑着的火山,外表无论如何克制,内心时刻翻滚着剧烈燃烧的火焰。

他想抽出剑劈向格里菲斯,也想将他狠狠抱住怀中。他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无可取代的……

什么呢?格里菲斯从不承认他们是对等的朋友,而格斯不甘愿屈于下属。

 

格里菲斯向他伸着手,仿佛此刻整个国家的命运缠成细若游丝的线系在他的小指,而格斯只要握上去,便能挽救白骨皑皑暗无天日的未来。 

 

这是幻觉。格斯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强烈的情感狂潮快要将他吞噬殆尽,他全身用力,肌肉紧绷,仿佛被逼迫至断崖边缘。魔物桀桀发笑,躲在深渊角落呼唤他的名字,而格里菲斯望着他,背后是遮天的白色旗帜。

 

“来吧。”魔物低吟着邪笑。

 

“来吧。”格里菲斯大笑着,声音如此的明亮自信。

 

魔物睁开眼睛——

 

格里菲斯对他伸出手——

 

有什么重合在了一起,细密缠绕彷如一线,低低地回荡在他耳旁,却声如惊雷,就像是在说:

 

——“让我杀了你!”

——“让我得到你!”

 

魔物与格里菲斯的面庞交叠,烟雾般扭曲蒸腾,混乱蒙蔽了他的双眼,格斯怒吼一声,拔出大剑撕裂风声径直劈下去!
“滚开!”

 

格里菲斯猝不及防,仓皇后退一步,急忙架起佩剑挡住这一击,“你……?!”

 

话音未落,下一击已至。格里菲斯甚至无法回击,只能被动闪躲,佩剑不堪重负,在每一次格挡中逐渐开裂,剑速如此之快,他接下这一击,上一次挥出的风声才传入耳中。

 

“滚开!滚开!我要……杀了你!”

狂战士如同丧失了理智,双眼圆睁充血,不断大喝着挥舞巨剑,臆想的幻觉已经遮挡了他的双眼。

 

格里菲斯狼狈的防守,心思在电光火石间转了数百次。锋利的剑刃携裹着杀意劈下,而他扔掉佩剑,直直迎头向前!

 

眼前一空,格斯下意识挡住身前,可格里菲斯比那更快,他灵巧地窜入格斯身前,拳头狠狠挥向格斯皮开肉绽的腹部——那里是上一个幻境留下的伤口——鲜血在他手下绽放,而剑刃撕裂风的声音已逼向他的脑后!

 

赶不上了吗?格里菲斯冷静想道,他手中已没有兵器能够挡开这一击,或许不应如此鲁莽,先逃开——不,这不是能逃开的对手——他只是赌了一把,若是黑色剑士真的想杀他,他连第一击也不可能接下,黑色剑士的杀意不够纯粹,而这在战场上是莫大的破绽,既然他不想杀他,赢的几率不言而喻。

风声近在耳旁,格里菲斯甚至能感到剑刃的冰冷。

输了?抑或是——

 

“……”

 

黑色的披风几乎笼罩了他。

格里菲斯慢慢抬起头,黑色剑士的身躯高大而悍勇,每一寸肌肉都经过千锤百炼似的充满了力量和压迫感。此时格里菲斯微微弯着膝盖,拳头还停留在黑色剑士的伤口上,但黑色剑士浑然不管,他大口喘着气,右手把持着剑柄不让其再动分毫,仅剩的左眼看向格里菲斯,像是只将他一人印入眼中,一动不动。

 

“……呼哈……”格里菲斯一下子松了一口气,“清醒过来了?”

 

不等回答,他立刻放松了坐在草地上,“疼痛果然是让理智回归的最好办法——真是的,我差点就被你杀了啊,黑色剑士!”

 

格里菲斯双手撑着膝盖平复呼吸,开心的对格斯道:“但这样,我更想要你了。你真是强啊,连我都不能挡住你!真的不考虑加入鹰之团吗?”

 

“……滚开。”黑色剑士咬紧牙,从齿间挤出来似的,咬牙切齿地低声咆哮。

 

格里菲斯不为所动,静静抬头看着他。

 

“……如果你一直在我眼前,”格斯闭了闭眼,艰难平复大脑中的摇晃眩晕,握住拳头,“我会杀了你。你想死吗?”

 

“哈哈哈哈!”少年爽朗的笑出声,神情带着说不明的笃定,“可是我没有死啊,不是吗?——我不会死的!”

 

格斯无法出声。

像要把什么无法面对的东西扔在脑后一般,黑色剑士头也不回,转身大步离去。

 

“我不会轻易放弃的,黑色剑士!”格里菲斯望着他的背影,笑吟吟喊道。

 

即将接近夜晚的风开始变冷,格里菲斯坐了一会,按住被风扬起的长发,自草地上站立而起,不远处,一道背着弓箭的身影向他走来。

 

“格里菲斯,你吩咐的我已经传达下去了,今晚得彻夜收拾了。”弓箭手问他,“那个可怕到不行的狂战士呢?”

 

“他走了,”格里菲斯笑笑,“看来我没能留住他。”

 

“呜哇——!”弓箭手惊奇地喊出声,“竟然还有格里菲斯你做不到的事情?!”

 

格里菲斯不置可否,脸庞上带着令人看不透的笑容。

 

弓箭手见状,耸了耸肩,“好吧,你果然还没放弃,可是那家伙,看起来精神状态超级不稳定哎,格里菲斯,你怎么会喜欢那种类型的?”

 

他们一边闲聊一边返回营地,时不时有收拾尸体的同伴弯腰穿过周围。

 

“他很强,这个理由不够吗?”

 

“就算强,但像张开到极致的弦,在射出去之前,会先承受不住压力崩断,反而弹伤自己的手。”弓箭手摸了摸自己的弓,“那家伙难道面前是火场身后是悬崖吗?看起来快要在不甘心的挣扎中绝望死掉了——啊啊,格里菲斯,你换个人吧,快要死的家伙要来有什么用!”

 

“哈哈哈哈!”格里菲斯仰头大笑,“这可不行,”他重复道,“这可不行,非他不可。”

 

“你这是为什么啊?”

 

格里菲斯笑着眨眨眼,“那家伙啊,就算他陷在沼泽中,无可逃脱地沉下去,也会毫不放弃地挣扎,筋疲力尽,到死为止——他就是这样活下来的人啊。”

所以绝不可能轻易死去。

格里菲斯胸有成竹地想。

 

驻扎在林地中的营地逐渐显露在眼前,矮而宽广的平铺,就像一座小小阶梯。格里菲斯走过去,每一步每一步,仿若都在更加靠近遥远的白色城堡。

 

·

 

格斯穿过林地,树叶垂下,冷冷拂过他的剑柄,无论走多远,眼前的景色毫无变换,他最终不得不在一块空地前停下来。

 

无数破除幻觉的方式在脑海中旋转,而格斯握着它们,如同握住一把丝线,毫无头绪,找不到正确的那一缕。

 

晚风宛如在嘲笑他,将披风扬得猎猎作响。

 

你分明就知道如何离开。

 

格斯紧闭着双眼,右眼错觉般的疼痛。

 

幻境中挥之不去的那个人——

 

身周升腾起了袅袅的烟雾,扭曲为窃窃私语轻声呢喃的模糊人影。

“只要杀了他——”

他们的嘴一张一合,仿佛所有人都在告诉他这一不可辩驳的真理。

“只要杀了他,你就能离开——”

他们在笑,蚂蚁爬过血管般令人震颤。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

 

——他明明知道。

格斯睁开眼,视野中的所有无意义映入他的眼帘。

 

不在此处的那个人向他笑着。

弯下腰,捧住他的脸,宣告道。

“这样,你就是我的了。”

 

令人眩晕。

格斯抽出巨剑,立于身前,杀气腾腾。

 

一次又一次,他的脉搏、温度、心跳,他的微笑、长发、蓝眼,他的声音、视线……所有的一切一再冲击他的心脏。

无路可逃。

 

烟雾的幻觉拍手大笑,一圈圈围住格斯,奚落他的自欺欺人。

他们嘲笑他:“假如万分之一,这是神的小小奇迹,你遇见了纯白的他——抱着这样的妄想,杀不了他。”

 

“可笑!真可笑!”

人影重重缠绕,绕着格斯齐齐拍手,令人厌恶的嬉笑声此起彼伏,合成了一曲毛骨悚然的音乐。

暗夜中,有什么细小的魔物贴着地面隐藏在烟雾中,悄然靠近。

 

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长发的青年于人群包围的华噪宫殿中,向他宛然一笑。

 

“……只不过是魔物罢了。”

只不过是,幻觉罢了。

格斯慢慢收紧握住剑柄的手指,阴鸷地笑了,煞气四溢,“想要我的血肉,直接过来,耍这些把戏……”

 

他劈开风,撕裂空气,狠狠将惨叫的人影破开!

 

“都给我滚开——!”

 

踏在抽搐的断尸上,他高扬起头,嘶吼着咆哮。

“不准用无关的语气,谈论我和他的事——!”

 

黑色的血液铺满了他的脚底,映在他的眼中,反射出不详的血色。而格斯挥着剑,怒号着将所见之物斩杀殆尽——

 

昏暗的天空,被他所震慑似的,几不可见的,裂开了细小的纹路。

 

·

 

格里菲斯震了一下,晃了晃神。

 

此时,他的怀中抱着一把沾了血的长弓,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在此处,为何会抱着此物。

 

“……”

格里菲斯闭了闭眼,再一次抱紧怀中的弓,然后将其埋入土中。

 

他摇摇晃晃的起身,突然不知该走向哪里,索性听从心底的呼喊,向暗得几乎不见天日的森林中前行。

 

他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黑暗似乎在渐渐散去,光芒从前方柔和地直射而来。

他拨开遮住视线的树叶。

 

黑色剑士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

格里菲斯按住胸口,笑意久违地不由自主涌上来。

 

“你在这里啊。”他轻声道。

 

黑色剑士的披风上凝固着大量的暗血,他吃了一惊似的,抬起头瞪着眼睛看他。

“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啊,为什么呢……”

格里菲斯弯下腰,坐在他身旁,双手撑着膝盖。

“大概是因为我无意识心想‘我要找到他,我要找到他’,一直一直想,然后我就找到你了——如果有神的话,还真是站在我这边呢。”

 

‘你在找我?’格斯很想这样问,但片刻前的思绪还绞在他的脑海中,沉重的压力令他几乎不敢去看格里菲斯。

你根本就杀不了他。格斯咬牙切齿地想,指甲深深陷在掌心内。

 

格里菲斯也没有看他,少见地垂着脑袋。

“我啊,又失去了一个部下。”他的面庞依然冷静克制,尚未完全脱离少年人的稚气,此时却少了些跳脱,显得无精打采。

“他很强,明明很强,却还是死了……”

“所以我在想,如果我得到你,他或许就不用死了,他们或许就不用死了……”

 

可格里菲斯旋即又否认了。

“不,无论有没有你,他们总有一天也会死去的,因为我的梦想,就是这样的东西,要用无数的尸骨堆成前进的坦路……”

他握紧了拳头。

“可是啊,黑色剑士,有了你,我总觉得,我会离那座城堡更近一些,我确实的能够将它握在手中——有一些人,就不需要死了。”

 

格里菲斯抬起头,湛蓝色的双眼在日光的反射下冰澈直率,带着毫不隐瞒的欲望。

 

“黑色剑士,让我得到你吧!”

 

“……”格斯感到被冷冰灼烧了一般,仓皇避开他的双眼。

“……不行。”

 

“为什么?”少年执拗地问道。

 

“……有一个人,我必须要杀了他,”格斯望向自己的手掌,又像是望向更遥远的深渊,“或被他所杀。”

 

“也就是说,在你杀了那个人以前,我得不到你吗?”

 

“……”格斯沉默不语。

 

格里菲斯低头想了想,无奈叹了一口气。

“既然你这么说了,凭我的实力现在也无法将你抢过来——好吧,黑色剑士,你要记得,杀了那个人以后,要来找我哦!”

 

愤怒与不知名的心绪激烈地在胸膛中撞击,格斯无法回答。

 

“……你放心吧,”格里菲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你是不会被杀的——你想杀的人,一定杀不了你。”

 

他冲着格斯莞尔一笑,“不知为何,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你就当是我的一厢情愿吧——你如果死了,我会很伤心,非常非常伤心的。”

 

真糟糕啊。格里菲斯想,好像被掌握在手中了。

这思绪在脑海中漫不经心飘然而过,他一抬眼,却发现格斯的下颌收紧,忍耐巨大的痛苦般,紧紧皱着眉头。

 

“……黑色剑士?”

 

天空裂开了。

就像随着格斯心境的震荡,地面开始轻微摇晃,一小块一小块,碎片般的蓝色雪花一样不停悄然而落,格斯甚至能听见细小的坠落声于身后簌簌而下。

而格里菲斯对异像恍若未见,依旧疑惑的望着他。

 

“你怎么了?”

 

——我要失去他了。

这念头尖刀一般划开格斯的脑海,他下意识的、本能般松开他赖以生存的剑柄,向格里菲斯伸手——

 

脑海中某个片段一闪而逝,在那画面中,伤痕累累的格里菲斯在巨大手掌上抓住悬落的他的手,用尽全力乃至皮开肉绽,骨节错离,血顺着绷带打在格斯的面庞上,然而他们还是没能抓紧彼此,他被迫松开他的手,掉了下去。

于是格里菲斯成为了费蒙特。

 

——我不能再度……

 

格斯拼尽全力试图靠近格里菲斯丝毫,悬浮的恐惧攫取他的心脏,而少年此时与某个熟悉至极的身躯恍然重合。

 

——再度……

 

脚下被撕裂的地面跄踉了一瞬,格斯在眨眼间被狠狠抛向天空,恍然看到了少年抬起了手臂,他执拗地在虚空中向前徒劳探寻,几乎是立刻,他得到了回应。

 

冰凉的铠甲刺激着他的掌心,皮肤下的金属深深陷入软肉中,双脚重新踏回坚实的地面,迎面扑来的风不再是森林的清爽,而带着湖水的潮气。

 

环境的奇异改变无法动摇格斯的欣喜。

——我抓住他了。

他想,细微的笑容几乎要破土而出,他猛地抬起头,嘴角的弧度僵硬在脸上。

 

少年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青年。

他侧着身站在逆光中,被银色盔甲包裹,宛如神祇。

 

盔甲冰凉的温度此时才从用力过度的掌心中传来,格斯握着他的手腕,血液一下凉了下来。

 

青年静静看着他,声音冷澈如冰。

“你是,什么人?”

 

·

 

立于身前的青年有着修长的身躯,线条平滑的盔甲在阳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泽,鹰喙形状的防具遮住了他的大半脸庞,只能隐隐窥见阴影中的湛蓝色双眼。

无比接近格斯回忆中那个男人的模样。

 

格斯握住他的手无法克制地抖动起来。

“你……”

 

格里菲斯看到他的表情,微微侧了侧头,深思于他的眼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他抽出手腕,取下头盔。

仿佛有光芒镀在他的身周,白色的长发散落在他的肩上后背,极为英俊秀丽的面容在阳光下展露无遗。

他微微眯起眼,视线带着尖锐的审视,轻笑着问他。

“你认识我?”

 

“……”

如同被铁块塞住喉头,格斯觉得自己怒不可遏,但另一种感动至极的情绪又控制了他。他的心头五味杂陈,在看到青年的一刻,爱怜与欣喜压倒性地占据了身体,在血液中横冲直撞,尖叫着涌向心脏。他竭尽全力试图用二十多年来的顽强与之对抗。

憎恨微不可查地变淡了。他的呼吸忽长忽促,在刹那间感到不安。今后该用什么决心来代替复仇?同伴的尸体被吞噬殆尽,灵魂永远于异界凄惶徘徊。罪恶感重如千钧沉沉压在他的心头,假使未曾踏入幻境,他决计不会动摇。

 

仿佛青空坠下一闪而逝的流星,青年眨了眨眼。

 

“……哈,”青年轻轻笑了一声,“表情真可怕呀,黑色的剑士。你此刻是想杀了谁吗?到这里来,除我之外再无他人,还是说——你是为我而来?”

青年对狂战士混沌的煞气视而不见,玩笑般的流泻出挑衅之语。

“虽然不知你被何人驱使,但以伤痕累累的身体挥动那把巨剑,未免也太乱来了。”

 

格斯一惊,方才明明脱手的巨剑竟不知何时重归他的背上,与魔物搏斗的伤口也异样而鲜明地随着青年的话开始变得灼热般疼痛。

“你……”

 

格里菲斯却不再在意他,他对这个身着黑血染就披风铠甲的男人突然就丧失了兴趣一样,径直走到湖边,用手掬起湖水,清洗沾在头盔上的血迹。

 

格斯此刻才意识到青年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打扮,他下意识向青年身后望去——空无一人。这片湖寂静得连鸟鸣也听不见,给格斯以整个世界仅他们两人的错觉。

 

“只有你……一人?”格斯不由得问道,“别的……同、伴们……不在?”

 

“你果然认识我吗?”分明是疑惑的问法,却蕴藏着理所当然的肯定,“他们在前方打扫战场,其中若是有别的你想见之人,你便去吧。”

 

格斯的呼吸窒了一瞬。

 

无数的脸于他的脑海中盘旋,他们不断交替地浮现在眼前,“格斯”“格斯队长”“讨人厌的家伙”“格斯”“来喝酒吧”“格斯队长”……

 

格斯几乎立刻就要抬起脚奔向遥远的战场,又蓦地止住脚步。

他回过头,格里菲斯安静的仰着脸,蓝眸直直望着他。

 

不去吗?他仿佛在用冰澈的视线询问。

 

只能选择一个——

在格斯身后,遥远未见的同伴在喧闹的处理尸体,吵吵嚷嚷抱怨,爽快利索收拾战利品,取笑着安慰伤者,他们的温度如同火焰吸引着他——即便是幻觉,也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见到他们了——明明这念头如此清晰,可格里菲斯用足够穿刺他的思想的视线将他牢牢钉在原地。相比身后温暖的热度,格里菲斯像整块的寒冰,抗拒一切试图触碰他内心深处之人,只肯展现强大的自我。

 

“格斯。”

耳旁似乎有带着笑意的女声呼唤他的名字。

 

格斯握紧拳头,格里菲斯望着他的神情莫测,只有那双湛蓝的眼睛,直视他挣扎的内心。

 

格斯咬牙转过身,将声音摒弃。

银色的头盔滴滴答答落下水滴,一声一声滴进湖面,仿佛与格斯的心跳重合,而格里菲斯蹲在湖边,逆光的身影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格斯几乎是自虐般死死回望格里菲斯的视线。

为了向你复仇,他想,我背负了同伴的生命,如果见到活生生的他们,我的决心动摇了,我该怎样去面对死去的同伴?

 

他长久地僵在原地,不能转身,也不能前进,他的思绪矛盾重重又狂躁不堪,极端的两种情绪在他体内交锋,有那么一刻,某种难以言语的情绪占了上风,他竟想要去靠近眼前的青年。

 

格里菲斯先他一步有了动作。

他“噗嗤”一声笑起来,“你看起来真是僵硬啊,黑色的剑士,我难道是什么野兽吗,会将你吃的骨头都不剩,我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有了能止住小孩啼哭的恐怖传说——再说了,你也不是会被那些传闻吓住的人啊。”

青年的脸在光芒中笑得弯起了双眼,这使得他过分俊秀的脸庞看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如同天真的孩童。

 

格里菲斯随手将头盔放到一旁,邀请格斯坐下来。

“到这边来吧,黑色剑士,你现在的表情可真可怕,像一头野兽被猎人逼到了岌岌可危的悬崖,依旧不认输,试图逃离。”

 

“你的坏习惯应该改一改。”格斯无表情的回应他,“总是见到人就用自以为熟悉的语气去评价指点。”

 

“哈哈!难不成你真的认识我?可我确实不记得你啊,”格里菲斯向后伸了一个懒腰,这动作由他做出来,便带上了一丝贵族式漫不经心的慵懒,“我只对感兴趣的人这么做,况且,你也不会因为这个就发怒。”他带着点得意地炫耀,“我看人可从未失败过。”

 

小孩子吗你是?

格斯差点将这句近乎亲密的揶揄脱口而出,回过神来立刻阴郁地沉下脸。

 

“过来吧,坐在我身边,黑色剑士,你见到我,难道不想与我聊什么吗?”格里菲斯询问他。

 

格斯固执地在原地一动不动,“我没有什么需要和你说。”

 

格里菲斯露出了笑容,那令人痛恨的、仿佛无所不知掌控一切的笑容。

“好吧,既然你坚持。”他轻快地说。

 

他果真不再说话,低下头用披风擦干头盔,再卸下全身的盔甲,浇起湖水仔细清洗。

静谧的阳光为他拉出长而沉默的轮廓,湖光粼粼地倒映着他的影子,而他置身于青空下,侧脸专注宁和,彷如一首悠长雅致的诗篇。

 

直到他清洗完毕,格斯都未曾开口。格里菲斯重新系上盔甲,左手抱着头盔,微微侧头对格斯颔首。

“那么,我要先走了,”他微笑着,“黑色剑士,再见。”

 

视线中最后瞥到了黑色剑士神情异样,格里菲斯顿了一瞬,随之抛诸脑后,大步跨向前方。

 

·

 

他应该回到鹰之团。格里菲斯想,这场战争结束了,不久后又会再次开启,此刻最为明智的选择是回到营地清点人数与战利品,与贵族们协商酬金,巩固势力……要做的事情数不胜数,可是比起远处的篝火,身后有更为牵动心脏的光源。

 

他有一种错觉,似乎曾经他选择向身后奔去——可这荒谬至极,层层尸体垒在他的脚下,他用他们作为踏脚石通向城堡——他怎么能够辜负逝去的那么多生命。

 

他继续向前,想要将无由来的思绪丢弃,可有什么声音“窸窸窣窣”地在身后响起,没有险恶的威胁,但却灼热。

 

格里菲斯转过头,高大的身躯出现在他眼前。

 

黑色的战士沉默望着他。

他像一座缄默的塔,坚实牢固,无坚不摧,能够抵御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

 

格里菲斯回望他,无法移开视线。

为何如此?他静静想道。分明是陌生人,却熟悉至极。爱怜、憎恨、决绝……如潮水将他淹没。彷若在所见的黑天血海中,他是唯一的光芒。

 

“还有什么事吗,黑色剑士?”格里菲斯打破沉默,从容询问,“你现在有话想要对我说了?”

 

黑色剑士依然没有回答,他的手臂轻微的动了一瞬,有那么一刹那格里菲斯以为他会走上前握住自己的胳膊。但并没有。

他离开了。

 

“……”格里菲斯慢慢皱眉,凝视他的离去。

 

胸膛中有什么凝结成块,沉沉压在心底。他看着那黑色的身躯逐渐被叶层层遮挡,仿佛光也消失了。

可明明此刻青空高远,太阳灼目。

 

或许不会再有相见之时了。

格里菲斯冷静地想着,因此,放置不管吧——无论是无法掌控的思绪起伏,抑或鼓动不已的心跳。

 

我不需要他。

 

格里菲斯对自己说,他闭了闭眼,重新回到了自信而从容不迫的姿态,半抱着鹰喙头盔,与黑色背影背道而行。

 

不远处,火焰腾跃,高举酒杯的雇佣兵们哈哈大笑,围着火堆把臂跳舞,鲜肉架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香气弥漫,酒桶开了一个又一个,铠甲被解开,随意扔出去,他们又闹又跳,粗俗的笑骂夹杂在欢呼声中,热情高涨地迎接格里菲斯的归来。

 

·

 

雇佣兵的生活通常是无趣的。

战争时,他们是战场上驰骋的杀戮者,而在短暂地和平时期内,则是人人惧怕、猖獗凶狠的匪贼。他们的生活围绕着杀人与被杀,死亡如同悬在头顶的剑,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来,趁还活着,尽情享乐,撒野狂欢。

 

鹰之团则与所有的雇佣军团不同。他们说不清是为什么,但在格里菲斯的率领下,似乎能看到一些未曾见过的风景,能抓住堪称痴心妄想的渴望——是的,这男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他的指挥缜密万分,战无不胜,见过他的人没有一个不被他折服。他风度翩翩,聪明稳重,一举一动皆为对高贵的诠释。他生来似乎就该站在万人之上,光明与赞歌簇拥在他的脚下。

鹰之团的所有雇佣兵都知道,格里菲斯绝非甘于现状之人,哪怕他现在是大陆最为有名的雇佣军团的率领人,以一介平民之身被世人所瞩目。他们难以想象,又无比坚信,只要是他所想要,绝没有得不到的。

 

可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什么?

格里菲斯从不思考这个问题,对他而言,答案早已了然于心,对曾年幼的他而言,这梦想如同沙堆的城堡,不堪一击又重要无比——但如今,这并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无数的断肢尸体、无数的血泪骨殖,为他铺出了朽腐的阶梯。格里菲斯骑在马上,向后望去。兴许是在他们之前,有别的盗贼团杀过,道旁垒满了瘦得脱形的尸骨,黑红的血汇集浸入泥地。马骑踏在血河中,仿佛死与硝烟如影随行追随他的脚步,亦步亦趋。

 

这血河汩汩向前流着,马蹄声嘶鸣重重叠叠踏在大地上,腥臭隔了累垒拢起的尸体,直至遥远的城市中仍徘徊不去。小道上零星逃难的人对此早已习惯乃至于麻木,他们互相搀扶着,避开骑队,妄图逃离白骨露野的世道。

 

死在他手上的,与他无关的,这世上毫无意义的死亡累赘地充斥了每一天,格里菲斯对这样的日子习以为常,在他怀中逝去的,为保护他而闭眼的,将梦想寄托在他手中的……数千的同伴与数万的敌人,数不尽的生命被他所驱使——他已没有退路了。

 

直到半晚扎营时,格里菲斯一如既往地,既没有离人群太远,给人难以接近的孤傲感,也未太近,让自己失了距离与威严。人群以他为中心,三三两两聚集。他被围着,但仍遗世独立般,凭他独特的气质超然于众人。

他依然爱笑,只是这笑比年幼时多了几分稳重与从容。当他的双眼直视你时,你总担心被他看穿,又想为他奉献一切。总而言之,所有见过他的人——无论是同伴抑或仇敌——都对他能做出一番大事业而深信不疑。

 

他天生就能吸引别人,即使并不加入任何一个话题,也总有人打岔到他身上,像是能得到他的只言片语,是多么自豪的伟绩。

 

格里菲斯的右侧是一个小个子的男人,黑发贴在脸上,过分瘦削使他高高的颧骨看起来带了几分尖刻,此时男人正哗众取宠大声讲述他前些日子了不起的见闻。

 

他说有一个裹着黑披风的高大剑士,背着又长又重的巨剑,坐在路过的湖泊旁,身周布满了尸体。

一旁有人嘲笑他,雇佣兵还怕什么尸体。

小个子男人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人的尸体当然不可怕,但要是那些尸体奇形怪状,长得活像宗教怪谈中祭祀的恶魔呢?

 

而且啊……他故意拉长声音,隔天去看,尸体不见踪影,可那黑色的狂战士竟然还一直停留在那片湖泊处,像在等什么似的。

立刻有人大声嘲笑他的无稽之谈,难不成那人在以血肉之躯等着再一次斩杀布满森林的魔鬼?这要多么愚蠢才能干出找死的事!该不会是你编了个故事吧!

 

被质疑的小个子男人竟还洋洋得意,这世上什么人都有,为什么不会有能杀了魔鬼的怪物?不信的你才是蠢货!

 

他们越吵越激动,看热闹的人挤了过来,空气开始变得浑浊,格里菲斯摇摇头,无奈的笑了笑,从里面轻巧地窜出来,摆摆手对百人长示意,像个好奇心重的孩子扔下酒馆里无理取闹的大人,独自进行冒险。

 

月色淡而朦胧,格里菲斯不准备深入森林里,只在营地的附近走走,这片偶尔支棱着灌木的平地上没什么有趣的,他踮脚捞下一片绿叶,放在唇边轻轻吹着。

低沉又不成曲调的乐声让远处闹杂的欢骂变淡了,身周包裹着宁静,格里菲斯低着头,一边走一边吹着叶。

 

他顺着一条窄小的道缓步走着,这道常年无人经过,已快被枯枝杂草淹没,格里菲斯就像个寻宝的冒险家,兴致勃勃地猜测曾经过此处的路人。

 

林间开了花。

极淡的香气从空中飘飘扬扬落下,于枯叶上缀满了小小的黄花。花不断从头顶掉落,短暂停留在格里菲斯的肩膀发间,又跳舞一般坠在地上。

他不知不觉走得有些远了,白日里见过的蜿蜒血河似乎又从地底浸出了,淌过他的脚下,那么悠长而残酷,就像暗示他的梦想必须得沿着它跋涉直至终点。

他的终点会是什么?一座白色的城堡?还是迎合此时的背景,是一只吓人鬼?

 

格里菲斯想笑,而真的也有几丝笑意从他唇边的小调中泄露出来。

若是鬼的话,必定得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血淋淋又目空一切,用刻着深入骨髓的仇恨的面庞咆哮世间,这才比较有趣。

他一边笑一边想,不经意抬头。

 

……有一道身影现了出来,在血河的尽头。

一瞬间仿佛成真的幻想站在了他的眼前。格里菲斯顿了一下,停住脚步。

 

随着那人影的接近,血河被簌簌而下的花瓣掩盖,仿佛铺出一条花路指引着来人。

 

而他果真向他走来,身躯坚硬肃然,黑色的披风像一道光。

 

格里菲斯慢慢抬起眼睑,望见了狂战士冷肃的面容。

 

怦咚,怦咚——

平静的心跳开始激烈地鼓动,即使身处战场,血液也不会比现在更热烈了。

 

连唇边的叶子也开始发凉——不,是他在发烫。

 

这是多么的危险。假使此人现在拿起巨剑劈下来,他连反抗的意识都来不及调动,浑身被颤抖的血液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格里菲斯沉默了一会,放下叶片,迎上狂战士打探的目光,向前踏了一步,向他邀请道:“要与我一同散散步吗?”

 

他甚至微笑起来,眼神冷漠,一步步靠近格斯,花路在他脚下碾落成泥。

 

·

 

格斯打量着他。

身前之人一派镇定,毫无受伤的痕迹,他不肯承认他放下心,于是只能别开视线。

 

格里菲斯并不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此,是否是因他而来——这让格斯松了一口气,他不愿去揣测格里菲斯猜到了多少,这不是能轻易诉诸于口的。

 

格斯只是感到焦躁,青年期的格里菲斯比任何时候的他都更难读懂,当他在战场上,是一个所向披靡的战士,而身着常服,则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俊秀青年。他很能分得清何时应当扮演何种角色,无人能看清真正的他。

只有在这时,他穿着朴素的上衣,神情却有着无数次厮杀中千锤百炼的冷漠,看惯生死的淡然,以再平常不过的语气邀请一次微不足道的短暂同行。

 

只有格斯能知道那之下暗藏的杀意。

 

这杀意令他沸腾——尽管他不知因何而起,但这是幻境,随心所欲毫无逻辑,只要那湛蓝的瞳孔中依旧倒映着黑色身影,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格斯与他并行,他等待着格里菲斯会以何种方式动手,久违的对弈,胜败无谓,只有在对战时,这世界才会只剩他们两人。

 

然而格里菲斯没有动手。

他冷静地前行,指间捻着叶片,月光透过薄雾笼罩在他身上,长长的睫毛落下阴影,使他看起来美得像座无可挑剔的雕像——而连神最得意的雕像也比不上他分毫,它们都少了那种勃勃生机撕裂一切的坚定意志。

 

格里菲斯开口了,声音比王宫最昂贵的乐器还要悦耳。

 

“黑色的剑士,你想要什么?”

 

格斯毫不迟疑地回答。

“杀了你。”

 

格里菲斯露出一个笑容,如同锋利的刀刃。

“你在说谎。”他沉稳又自信,“你在犹豫为何我不邀请你加入鹰之团,你在等待我,想要见我——别否认,你对我而言是如此的一望见底,像是一条毫无污秽的深河。”

可有时深河过于透明清澈,反而不知深浅。

 

格里菲斯没有说完,感受到身旁狂战士迸发的杀意,那杀意不会比他少多少。

 

狂战士是如此强大,这比格里菲斯的人格更令人震撼,摧枯拉朽地毁坏一切挡在他道路上的障碍。

格里菲斯让自己不要下意识拔出剑回击,对上这种等级的战士,与他正面拼杀是自找死路。

 

月光冷清地落在格里菲斯的肩膀上,为他渡上一层浅淡的光。他没有与格斯拉开距离,只是继续说着。

 

“我想要一个国家,为了这梦想,我要抓住一切,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好——而我的属下会与我一同见证那辉煌的时刻。”他毫不退让,甚至步步紧逼。

“我不能被杀,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让我的梦想毫无价值地消失在世上,我会继续变强,得到它——我一定得做到,我一定做得到。”

 

像有团火在烧,格斯说不出话来。

没错。

你无比强大,战无不胜,万千神明为你祈祷,数亿星辰照亮你的前路,你是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整个国家欢呼你的赫赫战功,只要你愿意,你能握住这世间的一切——一个国家算得了什么。

可是伤痕累累的你在漆黑万丈的深渊地牢里,连坐起的气力都没有。

 

格斯咬紧了牙。

虚弱得只剩骨架的格里菲斯仿佛躺在他的怀中,枯瘦的手指试图掐紧他的脖子——可那时的格里菲斯连这轻而易举的动作也做不到。

 

格里菲斯敏锐的注意到他的动摇,锁紧双眼审视他。

“你此刻在想什么,黑色剑士?你在为何人愧疚?因这愧疚、爱怜、憎恨……你满心满意都被那人占据,所有的心绪波动皆因那人而起——我已经看不到你的存在了,黑色剑士。”

“你这样,算是活着吗?”

 

格斯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眼前似乎有个孩子,把玩囚困蚂蚁的琥珀,睁着湛蓝色的大眼睛,天真地问他。

“这样,它还算活着吗?”

 

“——我不需要你。”格里菲斯斩钉截铁道,“强悍、坚韧、软弱、野心、梦想、欲望……无论什么,只要这个人于我有利,我都会接纳,可是一个被淹没了的垂死之人,鹰之团不需要。”

 

格里菲斯转过身正对他,他的面容冷酷坚定,长发卷曲垂下,湛蓝色的眼睛如月光石,在暗夜中发出摄人的光辉。

“我不需要你,哪怕你杀了我,我也不会退让,在你成功杀我之前,我会以叶声通知我的属下包围住你,到那时你将面对的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雇佣兵,绝难轻易离开。”

 

格斯哽了一瞬,他下意识望向不远处的篝火——他太在意格里菲斯的话,没注意到他此刻离鹰之团近到几乎咫尺。

 

他们的脸庞被树叶遮挡着,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但他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了他们。每一个人,噩梦美梦都是他们。

格斯的血一下子凉了下来,心像是坠落至深渊。

 

而格里菲斯对格斯的异状视若无睹。

“如何,即便如此,你也执意要杀了我吗?”

 

你怎么能,格斯几乎要发起抖了,愤怒的血液在身躯中横冲直撞,你怎么敢再次让他们出现在我眼前?!你怎么敢继续命令他们?!

 

格里菲斯没有退后,哪怕狂战士此时凌人的煞气快要化作实质,冰冷得令人打颤,他也毫不却步,警惕着狂战士,叶片夹在指间,只等立刻吹响。

可是狂战士迟迟没有动手,那一刻,像是有闪电掠过他的脑海,格里菲斯望着狂战士的脸庞,明悟了什么。

 

“啊,原来如此。”他笑了一声,视线锐利得令人无处可逃,“什么啊,真是荒谬——原来你是想留在我身边吗,黑色剑士。”

 

不远处的雇佣兵似乎发现了不正常的寂静,他们握着武器走过来,面容越来越近,清晰得像终年未离的画,一丝一毫与记忆重合。

 

格斯发着抖,无法开口。

突然间那些名字都翻涌出来在舌尖打转,他看到了在费蒙特身下绝望的卡思嘉,重重倒地的比宾,被一口吞噬的哥尔卡斯,惨笑着停止呼吸的捷度——而他竟为了抛弃所有同伴的格里菲斯,忘却了鲜血淋漓的朽尸!

在格里菲斯嘲弄的目光中,整个世界仿佛旋转起来,所有的现实一瞬间淹没了他。

 

愤恨与内疚几乎将他吞噬,没有同伴,这里只有残活下来的格斯与捏造的假象,他发了狂似的怒号。

“呜啊啊啊——!”

 

这怒号尖利得彷如哀鸣,他抽出剑,这一次毫不迟疑地——对着冷淡而毫无闪避的格里菲斯重重砍下!

 

格里菲斯被他一分为二,并没有血,可有无形的液体溅了他一身。那身形烟雾般缓缓消散,只是那双湛蓝的、宛如寒冰的双眼冷冷嘲笑一般,直至消失也直视着他。

 

天空在此时碎开了,大片大片的层云重压而下,黑暗顺着裂痕侵蚀而上,阴冷的空气眨眼间从脚踝缠上格斯的身躯,在破裂的天空外,黑沉沉而无光的穹顶窒息似的笼罩他的去处。

 

格斯猛地醒过来。

——他应当是醒过来了,但仍有种悬浮的犹疑使他不敢确定。

 

他直直站着,双手拄剑,脚下是一具裂成两半的尸体,黑红的血顺着他的盔甲蔓延至地。

格斯无意识大口喘气,直望着尸体,一时没有理解自己身在何处。

 

尸体长着长而粗的触手——格斯发现那触手有一部分已深入他的皮肉,快将他穿透了——身躯像是无数巨大的野兽拼凑而成,丑陋且散发着作呕的气味,想必它是人立而行,因为它倒下时脚跟正对格斯,而头向着反方向,腥臭的血从它口中涌出,它以被撕裂两半的姿势倒下,像是仰望着什么。

 

格斯不由得顺着它的视线而望——有一具高大的身躯立在那儿。

 

格斯冻住了呼吸——

费蒙特高高地站在陡峭上,居高临下回视格斯。

 

“你竟然回来了,幻境里的滋味如何?”

漆黑的鹰喙面具下,鲜红的双眼冷淡地轻蔑。

“真可惜啊,你本不用醒来面对这活着的地狱——相比而言,幻兽的世界难道不是天堂吗。”

 

格斯听过幻兽的名声,那是种将能力范围内所有生物卷入他们最渴望的梦境中,而在现实里把无知无觉的生物活活吸干的魔物——

 

可那些都无关紧要,有什么比仇敌出现在了眼前更为重要?

那个在阳光下肆意大笑的青年消失了,漆黑的骨翼包裹了他,此刻在这荒野中的是费蒙特,鲜红的眼中从容不迫而隐含着轻蔑。

 

格斯从心底深处暴怒不堪。

你怎么能——怎么还能!

你怎么有资格用这样的眼神来看我——!

 

思及或许费蒙特看到了幻境中的一切,格斯感到剧烈的疼痛,像是把最难堪的伤口撕裂暴露,憎恨毫不抑制地奔涌而出。

 

他拔出巨剑,嘶吼着冲上前去,而费蒙特轻挥手指,格斯被猛地掼出,直直撞到巨树上,呕出一口鲜血。

 

仇恨沸腾了他的整个大脑,一片空白。

 

他不停咳出血,胸膛几乎凹陷进去,数根肋骨断裂,可他还能站立,还能握剑。

 

漆黑的神之子此时勾起唇角,眼神蔑视,如同看着一个蝼蚁。

 

“你看,你已经离不开我了。”

费蒙特语含轻视地怜悯他。

“憎恨也好痛苦也罢,你的脑海中无时无刻都被我占据,没有一刻能够忘记我——你就是如此完全的从属于我——即便我不需要你了,你也依然渴求着我。”

 

他看着格斯仇怒的目光,满意地想着。

而我绝不会对你有所动摇。这心脏已经停止跳动,我的梦想仍旧广阔。

我绝不能,无论为了什么,绝不能——再次被你所掌控。

 

费蒙特展开双翼,不再施舍他的祭品一个眼神,倏地隐没于夜空。

 

·

 

格斯大喘着气,挣扎着骤然睁开眼睛。

 

他的身前是撕裂两半的魔物尸体,而他举着剑,黑红粘稠的血沿着剑身滴落。

他的披风被魔物染脏,腰侧破了一个洞,然而胸膛完好,肋骨牢牢待在原位。

 

他醒来了吗?有那么一刻他茫然地想着,这里不是荒野,而是一片灌木杂掩的空地,睡前燃起的火早已熄灭,剩下黑枯的灰烬留下痕迹。

——确是现实,因为此处只有他一人,与冰冷的碎尸。

 

“哈……哈哈……”

 

慢慢的,格斯大笑着,荒谬地从喉咙里挤出惨笑,他重重倒在地上,巨剑躺在手心中,血沾在剑身上,像一朵凄诡的蔷薇。

 

那天真的孩子又出现在他眼前了。

他对他笑着,问他,黑色的剑士,你是不是开始喜欢我了?

 

“哈哈哈!哈哈!”

他干涩的大笑,像是要把那些深藏心底的绝望发泄。

他狠狠撕裂伤口,腰侧的大洞不停涌出鲜血,而疼痛丝毫不能安慰他。

 

——我怎么能饶恕,看见了纯白的你,就原谅了所有的你的我。

 

格斯在夜幕之下的枯地上放声大笑,像濒死野兽的悲泣,万千星辰悄然噤声,给予大地片刻孤寂的静谧。

 

某座巨石后,黑色的骨翼一闪而过,顷刻消失了踪迹。

 

·

 

他安上钢铁的左手,调整角度,右眼入骨的疼痛早已习以为常。

暗的披风笼罩了他深刻窒息的仇恨,他沉着脸,哪怕最温暖的阳光也无法动摇他半分。

 

他彷如一个从地狱爬上来的游魂,执着地寻找他的仇敌,不死不休。

 

他穿入城墙下,黑暗于一瞬覆盖。他的身旁,深蓝色头发的妖精被脖子上紧束的细绳用力一拽,与他擦肩而过。

 

而他踏出城墙的阴影,落入阳光下。

 

于是一段新的旅程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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